张彦峯手里提着两只兔子,笑了他一句:多大了还哭,山上的日子要多自在有多自在,笑还来不及呢,你学了本事去见爹娘,多有面子。

    他当时还是小孩子脾气,狠狠踩了张彦峯一脚,见他吃痛松开了揪着兔子耳朵的手,这才绕过他往前走去。和谢齐然往日见到的那些顺着他的人不一样,张彦峯根本不顾忌他,懒洋洋地伸腿绊了他一跤。

    谢齐然怀里的糕点全都被碾碎,他跪坐在地上,怔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把混着泥土的糕点塞进嘴里,也不管味道好坏,只是一个劲地嚼着咽着。

    张彦峯看傻了眼,紧忙蹲下身去阻拦,他当时比谢齐然要高,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半大小子一言不合就使小性子的,可当他看到谢齐然的眼睛的那一刻,劝解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那是一双了无生意的眼睛。

    不是绝望,也不是失落,是放空般地自弃和无休止的自厌。

    好在这个时间并不长,所有的悲伤都会被另一股暖流所掩盖,虽然伤口无法愈合,可到底是被师兄和师父的关切、被那些有趣却依旧枯燥的课业所压抑住,让谢齐然挺过了那段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日子。

    他虽然平日在皇宫胡闹了些,可心底还是被老先生“心系天下,民生即社稷”的言语所感染,所以当皇叔来信望他能回京为北梁尽一份力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太长时间,便打马回了京城。

    已是皇兄的兄长和已是太后的母亲对于他的归来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受尽宠爱的二皇子,甚至因为曾经去了南桦出访,补偿似的赏赐和爵位像是洪水一样,毫无征兆地把他卷入了这场暗潮汹涌的斗争中。

    他既要暗中注意着丞相,又要装模做样地做好他那个荒唐度日的闲散王爷,既要震慑住陆家的势力,又不能让皇兄觉得他动作太明显,与他再生嫌隙。左右为难,又束手束脚,一身功夫在朝堂上连花架子都算不上,甚至摆弄的机会都未曾有过。

    信任是他唯一所求,可求之,却不得。皇权面前哪里还有兄弟情谊,这些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他心甘情愿地回来,磨掉身上的棱角,把自己光滑的剑柄递到了皇兄手边,可他却把他拿刀鞘牢牢套住,生怕伤了手。

    就在他快要分不清那每日喝下的酒是为了做戏还是为了浇愁的时候,沈筝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总有些人是远远看着便能从人群中看得到的,对于谢齐然,沈筝便是这样,见到了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而这短暂的分神却让丞相抓住了他的软肋,他由张彦峯私制假黄金为由,暗中扣住了他,压他入京,关在了刑部大牢。就算知道这是丞相的陷阱,那吃人不见骨头的地方谢齐然终究是不敢让张彦峯多待上一日。

    他拿着自己的令牌去刑部劫了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南临,前后奔波,几乎是动了所有力量,才把那些收了丞相好处的商人寻到。一开始这些商人都是装傻充愣的,丞相的手段不仅仅是威逼利诱那么简单,可就算知道他们为难,谢齐然还是把刀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他说,丞相在南临的眼线离他们再近,赶过来也要一炷香,而他的刀再钝,半炷香的功夫也能取了他们的性命。

    这句话并不是谢齐然用来吓唬他们的,而是真话。他虽是惯使扇子,但拿刀的手更稳,下手的角度也更准。但他也明白,这群商人既然可以出卖张彦峯,那同样的手段,他用,照样也能让他们出卖丞相。

    他最终拿到了证词,同时押了这群商人进京,他担心张彦峯,便扬鞭快马先回了京城。县令府借了秦靖手下的兵押送这群人,他也留了侍卫暗中跟随,本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有料到,跟在队尾,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接触犯人的那位县令府主簿,给张彦峯设了死局。

    那位主簿,正是王決。

    想起王決,谢齐然的眉目之间不由带上了半分冷意。他的眼睛像极了太后,是双并不明显的桃花眼,眼尾下垂后又挑起,和他的眉尾相平,毫无锐利的锋度。这样的眼睛,按照张彦峯的话说,是双用来祸害姑娘的眼睛,笑得时候摄人心,不笑的时候也照样是带着温度的。

    可此刻,他坐在屋顶上,屋中是安稳睡着的沈筝,远处是愿意为他拼命的侍卫,他微微笑着,眼底却像是冻住了一般,那是一方春风也吹不化的寒冰。